始豐溪,源自天臺山脈,經臨海西鄉與永安溪在永豐鎮三江村交匯,共同孕育了靈江。她以粼粼波光浸潤著沿溪兩岸的田地,以豐饒物產滋養著代代村民。于我而言,那溪不僅僅是故鄉的脈絡,更是深深刻入骨血之中的鮮活記憶,承載著我對故鄉的深情與眷戀。
那溪影像
在我這個游子心中,始豐溪永遠是70多年前離開時的樣貌。溪闊水靜流深,溪水清澈見底。或長或短的綠色清潭一字排開,溪石因自然落差和溪水的搬運作用,形成堆積在兩個溪潭間的石子灘。那溪水自其上汩汩流過,形成宛如九寨溝珍珠瀑似的小瀑布,濺得岸邊的野薔薇也沾了三分靈氣。
溪畔楊柳依依,柳枝蘸著水皮,畫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水草在流水里扭著綠綢腰,那溪活脫脫是一塊流動的翡翠。白鷗掠過,翅尖帶起的水珠子,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溪邊古驛道的青石板路在綠蔭里若隱若現;遲歸的白帆兀自飄向大溪來處的遠方;炊煙纏綿著山嵐,共往云端約會;鸕鶿倏地扎進水里,叼起尾銀魚便往漁舟上落;船頭老翁的竹笠沾了金箔似的夕照,倒把“漁舟唱晚”唱成了水墨畫里的留白,定格成一幀幀動人的影像,讓人忘卻塵世煩惱,應了孫綽《游天臺山賦》“過靈溪而一濯,疏煩不想于心胸”的禪機。極目層層疊疊的如黛遠山,恍惚聽見千年前,詩僧拾得、寒山在上游的明巖寺外,吟誦“碧澗清流多勝境”。
突然明白過來,那溪就是條會說話、會講古的紐帶,連帶著把塵世紛擾都沖進那旋流中,又在這旋流里,釀成獨屬于西鄉的歲月沉香。
溪畔煙火
我的老家八疊村,與始豐溪只隔一個小小隔嶺。只需十來分鐘,便能過嶺到始豐溪畔。
守候魚汛是我年少時最真切的記憶。仲春清晨,家父扛著“土快一”(只打一發實彈的獵槍),帶著時年七八歲的我,一起躡手躡腳隱在溪畔幾棵斜在溪面上的大溪欏樹下。樹下,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清溪水。溪底,各色溪魚脊背上的紋路歷歷在目。沒多久,一群將軍魚夾著鯔魚,過來樹蔭下覓食產籽,鱗片在晨暉里泛著隱隱琥珀光,讓人既興奮又眩目。一聲槍響,每條近10斤重的鯔魚或者將軍魚,便浮出水面。有一次運氣好,打中一只六七斤重、浮上來換氣的老鱉,正好打在殼中央,整個鱉殼打成四瓣。爸爸說,鱉沒有那么大的,這貨可能是黿,癩頭黿當宰相(西鄉俗語:蝦兵蟹將,癩頭黿宰相),再過幾年,就會成精變成大官。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問:“現在朝里的大官,是不是都是這貨變的?”
槍聲中,夜宿在周邊蘆荻叢中的鴨鷺撲棱棱亂飛,邊上的野薔薇也同步簌簌發抖。此時,我總固執地搶過小扁擔,拴上兩三條大魚,像戲棚上凱旋的大將軍,誰都不讓碰,偏偏要一個人擔回家,任由大魚尾巴在隔嶺的石階上拖出濕漉漉的痕。再還有,就是在周邊流向大溪的各條支流處,石關、鐵生、白條、黃刺、花鱖等各色小溪魚在苔石間倏忽隱現,四林網(粘網)稍一收緊,便兜住滿簍銀鱗亂跳的生機。
水上命脈
當初的始豐溪,上通滬杭,下達寧波府,是臺州連接外面世界的便捷通道,成了商旅往來、物資運輸、信息傳遞的大動脈。不管官民采購生活用品,還是入市販賣土特產,都必賴此溪。有了永安、始豐這兩支水,仙居、天臺才得以與臨海、黃巖、海門、溫嶺的城市文脈、生態綠脈、經濟命脈同氣連枝。始豐溪上帆影星星點點,見證了西鄉的歲月變遷,溪中主要有三類運載工具。
首先是主力為9米長的木制長船。
長船用來運載細貨,是經濟命脈的主要載體。有四個艙位,蓋有可活動的烏篷,船頭孔洞,可以插一根毛竹做的桅桿。長船沒有任何機械動力,主要利用流水、潮汛、風向,再輔以適當的人力,得以在江上漂上漂下。桅桿帆布鼓滿山風,載重量可達萬斤,主打的貨物包括柴爿、竹筍、木竹、茶葉、柿栗和桐桕油等。順流時,天臺到臨海只需一天,如遇順風,那就更快些。再由臨海駛向下鄉(指靈江水系的下游)的黃巖、海門。因為南岸的黃巖、溫嶺是平原水鄉,歷來經濟發達。為多掙點錢,長船客們會在漲潮或水位相對高時,從江口進永寧江;退潮或江水低時,則從葭沚的閘口進入永寧河。目標都是進入四通八達的溫黃平原的內河網汊,到椒南各地售賣細貨。北宋名臣趙抃有詩云:“昨朝初泛臨海舟,今暮已登溫嶺驛。”可見官民均走此水道,古來如此。
當初海門、江口靈江兩岸屬臨海管轄,有利于對靈江全流域統一管理。明成化年間,即在江口設有太平亭驛。解放前,河頭設有管理所,父親還帶我去那辦過長船通行證。
長船運載著上鄉(靈江水系的上游)各色山貨,可抵達潮濟、大溪、松門、箬橫等地,換成腌海貨、鹽、鐵、小件工業品、火油、布匹等販賣或自用。
逆流時,長船運載力下降一半,只能運5000斤,要等漲潮才能走。以馬頭山為現成的燈塔,無須動力,只需順著潮汐走。大水潮時,可以一路順漲潮漂到方前村;小水潮時,也能漂到三江附近。繼續溯上,完全逆流,就要張帆或者櫓篙。遇石子灘則需“船幫”(水手兼纖夫)下水頂船,站在船前艙右前方石子溪灘中,肩胸頂臨時固定的橫木,將船頂到上潭。遇枯水期,運力就再打折。船上的“船幫”上岸,一步步拉纖到天臺。
再往上,可撐到平潭、街頭。記得當初天臺溪頭埠頭是長船與貨物的集散地,極熱鬧。家里的長船或載人或載貨,溪頭基本上是終點。船極少往永安溪走,父親曾說過永安溪水硬,不好把握。想想,估計是永安溪闊水量大水流急,而且溪里明暗礁更多。
都說做人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是人間第一苦。對于當初西鄉人來說,吃飽是祖祖輩輩的奢望。都說“撐桿濫,三餐飯”。雖是辛苦,但收入不錯。因為是體力活,船東(大多是船老大,少數是雇主)必定讓其吃得飽還要吃得好,加上薪酬不薄,所以小日子還是過得相對體面。
水運具有低廉、方便等優點,但受氣候影響大,屬于靠天吃飯。長船一年里最多只能撐半年,在豐水期或枯水期,再或天氣轉涼,就因吃不消下水拉纖而作罷。
其次是竹筏。
這與歌中“小小竹排江中游”的小魚排完全不同。它由多株5年生以上整根粗大毛竹捆扎而成,比長船更寬大,像一方平疇,用以運送粗重貨物,尤適于載石材。仙居和天臺幾個臨溪產石材的地方,相對常見。
我家院子的全堂石板就是在仙居下各買的,通過竹筏,從永安溪、三江口、始豐溪,載到隔嶺的溪岸邊。當時正值中秋枯水期,但見幾只大竹筏在兩岸齊頭并進,竹筏上的石料一半浸在水中,緩緩前行。船夫們在水中半潛半蹲,肩抵竹筏,盡量保持平衡和穩定。進了始豐溪,他們上岸拉纖,像極螞蟻群搬大蟑螂。拉到隔嶺,扔溪邊淺水處,就可領錢走人,我們再從水中取出石材,運往工地。
其三是樹排。
當初建材以木竹為主。上鄉多大山,山上的大型喬木是下鄉搞建設的急需品,故需求大利潤高。夏天,山民將砍伐后的木材,先期搬到溪邊,用老藤條或劈細的毛竹,將木材捆成木排。雷暴雨甫一過,溪水匯成洪流時,將木排推入大溪,運送到下鄉販賣。木排首尾相連,順著激流,排山倒海,呼嘯而來。排工們站在樹排頭上,手持竹篙,遇有障礙物,施巧勁穩準狠,第一時間點開,確保排群整體華麗地側身避過。整齊劃一的號子,外人聽來,似乎美妙勞作之歌,其實是他們團隊特有的傳信息的生命吶喊。
而今再立始豐溪畔,正草長鶯飛時,白鷗仍銜著碎鉆般的水珠掠過。朽木沉沙處,再不見帆影追云。纖繩磨出的石槽生滿墨綠苔衣,焦黑溪欏樹樁倒映在漸窄溪面,像被時光灼傷的舊年輪。唯有那野薔薇仍在那溪邊,沒心沒肺、不知憂愁地盛開著。胭脂色花瓣逐著旋流打轉,恍惚正是當年那位追逐帆尾的頑童。那些沉在淤沙里的船歌,正隨晚風,流散成粼粼碎光,成為我心中的永恒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