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料,竟然住進了醫院的高樓。小小一隅,時光仿若凝滯。周遭的病痛呻吟與消毒滴液的氣味彌漫交織,將世界濃縮成了這小小的一方病床。窗簾半開,外面罩著鋼絲編就的巨網,仿佛是巨大的蛛羅,將我網住,任爾再焦灼亦無法逃脫。窗里窗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邊是禁錮的身體,一邊是生活的萬象。
夜幕次第垂落,燈火逐顆亮起,半城星斗綴成夜的簾幕。夜色如綢啊!遠處,靈江或白浪滔滔,或清流緩緩。望江門大橋和中津浮橋橫跨其上,連接兩岸的萬家燈火。燈光連綴成長鏈,仿若金色絲帶流瀉飄逸至遠方。江面波光粼粼,倒映著兩岸的霓虹。紫陽街更是璀璨里的明珠,巾子山青燈古塔,煙籠霧含,流光溢彩。目光回轉,高低錯落的建筑,黛瓦青磚里氤氳著燈火明滅,溫馨的,喧囂的,多情的。每一盞燈后都鋪展著萬千故事,許是闔家歡聚的溫情脈脈,許是挑燈夜戰的奮斗時刻,許是如你我這般,心頭同盼喜樂嘉行。
鉛云下,夜幕漫無邊際鋪陳敘事,光,卻點起了紅塵里的融融暖意與鮮活煙火氣。我努力坐起身子靠向墊枕,伸出未插管的手掌,舉起手機貼著窗玻璃取景——手機屏幕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光影交織穿透病窗,似滾燙的生命在夜色里熾熱蔓延。雷雨夜里的萬家燈火,卻是生活中最質樸的模樣。這滾滾紅塵,即便是卷和累、倦和淚,也是鮮活、真實、熱烈、蓬勃。讓我在這病痛的席卷中,真切感受到生命勃發的力量。身邊的病友來來去去,無論笑著走還是淌著淚,生活之輪它依舊滾滾向前,從不因為誰而驀然停歇。
白日初晴,日光透過交錯的網格在病房描摹夏日的明暗。我挪到盥洗室前向外望去。這里有一片很大的編織網。網外,雨后青山隱隱煥然一新,白墻次第層疊,淺灰屋脊伏在星羅棋布的大街小巷中。北固山草木青青,安靜地立于小城之背。再遠處,山巒豐腴,青黛色飽滿地漫溢開來,一直綠到幾座隱約的白房子和紅屋頂下面——云霧繚繞,山風無痕,我幾乎可以聞見艾葉綠樟清苦的氣息在透明的空氣中游弋。是啊,青山依舊在,不因病痛而改其色;飛鳥游弋,不為悲辛而斂其姿。縱有四季更迭,縱有世間百態,它們都以亙古的沉穩,書寫著生命的不屈和堅韌。
躺回病床時,暈眩和劇痛瞬間襲來。乳白色的金屬護欄像是一個輪廓分明的硬漢。青褐色格子布床單被藥劑味浸染著,厚重粗澀。手腕上黃色標志的腕帶分外耀眼,幸好輸液管中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及時安撫著。青綠色護簾懸頂而下,沉默不言地注視我,身體儼然一座孤城。原來每一口呼吸,每一下心跳,皆非易事,身體中千千萬萬的士兵正在奮力并肩鏖戰。此刻方懂,為何說生命不是無端汩汩自涌的清泉。生病住院的日子,猶如一場被迫按下暫停鍵的旅程。病痛糾纏,行動禁錮,往日習以為常的自由與活力皆化為泡影。然而,恰是這困境,讓我得以慢下腳步,重新審視生命。夜里看萬家燈火,白日觀青山放晴,晝與夜,晴或雨,窗里和窗外,不過是同一條生命之河的不同沿岸罷了。若能苦中思樂尋樂作樂,大概也能在絕境處望見天地廣闊了吧!
人生如畫呀,每天都上演真實的劇目,只需一道編織的網,一個小小的窗口,便可收納其間。如今,住院多日已然好轉,即將出院。朋友們,珍惜,珍重。愿我們哪怕在窄巷轉角相逢處,亦能驚見花樹燦燦,青山黛然。人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