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群居動物,既然是群居,各個族群之間難免就會比鄰而居,既為鄰居就有可能發生矛盾甚至沖突,也有可能彼此混居以致融合,漢族與北鄰匈奴民族之間就最后結局而言大致如此,這也是古今中外民族遷徙史上的普遍現象。在司馬遷之前的這段中國歷史里,漢人與匈奴民族的沖突烈度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其中漢將李陵投降匈奴事件給司馬遷的打擊更是讓他刻骨銘心。因此,司馬遷在《史記》里能為匈奴民族單獨立傳,雖然心有所忌,但其史識卓越,為中華民族歷史保留著一段曾經閃耀在我們民族大家庭上空的明星影像,無疑居功至偉!
異族之間有諸多不同,彼此和睦相處的很多,相互爭吵攻伐的也不少,但是像漢族與匈奴民族之間打打好好連續幾百年,這恐怕是不多見的。其實,匈奴與漢族是同宗同祖的子孫:“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奔葱倥c漢人同為夏后之后裔,夏后不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共同始祖嗎?無非就是匈奴“居于北蠻,隨畜牧而轉移……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即匈奴由于他們不同的居住環境而形成不同于漢人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進而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生存和發展道路,從而形成各自民族的文化傳統和優越感。
相比之下,漢族由于居地平原,農耕社會比較穩定,累積起來的文明水準相對較高,民族優越感尤其突出,總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皇者自詡為“天子”,家居天下之中故曰“中國”,其余民族皆是拱漢而居,或東夷,或北狄,或南蠻,或西戎,皆不足道也。漢人這種“我為中心”、“唯我獨尊”的心態,具有人類幼兒期留下的共同認知特征,也是漢族文明幾千年延續不斷地疊加和強化的結果,這種自大心理顯然是背時和可笑的。各個民族之間本無優劣之分,區別惟在生存環境,不同的生存環境造就了不同的民族文明。華夷或許并不同源,但是不同文明互有長短,唯有共存互鑒,才能共榮共享,唯有和平相處,才能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從人種理論上說,近親繁殖的種族遲早會退化,所以人種有混血的優勢,這就如同水稻有雜交的優勢一樣。今天我們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跨國婚姻,越來越多的人以欣賞的眼光看好混血孩子,我們為什么不能用同樣欣賞的眼光來看待和接受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和融合?異族之間的融合程度與社會文明程度成正比,因此,異族融合將會成為社會進步與發展的新趨勢。每個民族都應學會與其他民族(哪怕是你并不喜歡的民族)和平相處,和而相同或和而不同,以和為高,這應當是每個民族的生存之道,也是發展之道。
漢族是農耕民族,刨土為食,立地為家。相對容易生存的環境形成了漢民族養老、敬老的社會習俗和傳統。在這種文化熏陶下,有人就認為匈奴民族“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的習俗近乎野蠻。漢武帝就抨擊匈奴侵凌長輩、虐待老人(“匈奴逆天理,亂人倫,暴長虐老”《衛將軍驃騎列傳》)。
任何民族的習俗和傳統都是其生存環境的產物。由于匈奴人“逐水草遷徙”,居無定所,是游牧民族;他們“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長大后“士力能毌弓(同“貫弓”即拉開弓),盡為甲騎”,又是戰斗的民族。同時,匈奴人地處“苦寒”,食物匱乏,時不時還要以掠奪為生。以上這幾個因素疊加在一起,就使得匈奴民族顯得特別好斗,也特別善斗,金戈鐵馬草上飛、“只識彎弓射大雕”就成了他們的生存方式。
基于此,我們就能讀懂匈奴朝官中行說對“賤老弱”習俗的解讀:“匈奴明以戰攻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者,蓋以自為守衛,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原來匈奴民族“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他們在飲食安排上的“貴壯健,賤老弱”,目的就是為了“父子各得久相保”,飲食上所謂的“賤老弱”,還是為了生命上的“護老弱”、“養老弱”。反之,如果用極為有限的肥美食物先用于“敬老弱”,而前方的戰士則由于食物短缺或不良而體力不支,失去戰斗力,民族都滅亡了,還用什么來養老弱、敬老弱?
可見,匈奴民族的思想邏輯求實而至簡:以肥美之食物滋養出強健的體魄,健壯的體力能夠輸出強大的戰斗力。在敵人面前,如果沒有壯健者的保護,老弱者必定難以自保,更不用說“久相!保瑑狠叺木蠢橡B老愿望最后自然落空。歷史經驗證明,任何民族在生死存亡面前,圖生存是最基本的要求,也是最大的政治。在我們認為野蠻的“賤老弱”行為,恰恰是匈奴人為了其民族生存的自選動作,也可能是最佳動作,他們在本民族根本利益上自有輕重取舍、分寸拿捏,局外之人不宜以己度人,貿然置喙。
匈奴民族的總體實力與漢族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卻與漢人劍拔弩張糾葛了好幾百年,他們超強的持久力必有其可溯之源:一是特別環境培養的特別戰力。匈奴民族游牧為生的特殊生存方式,使他們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彎弓射雕、動如疾風的童子功,在冷兵器時代就是所向披靡的戰斗力。游牧民族“隨草而居”的流動性養成了匈奴人開放的思維和擴張的欲望,游牧狩獵的生產方式培養了他們的血性和拼搏精神,也使匈奴人特別能拼命,特別有戰斗力。加之“苦寒之地”的惡劣環境也促使他們通過對外擴張的方式來改善自身的生存空間。
二是全民皆兵的國防傳統。匈奴民族“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奔葱倥娘L俗是平常無戰事時,則隨意游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為職業;外圍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以便侵襲掠奪,這是他們的天性。他們是寓軍于民,亦兵亦民,全民皆兵,平戰一體,這是匈奴民族根據自身的生存環境生成的國防傳統,并且把它融化進全民的血液里了。隨時戰斗!成了匈奴民族的天性和每個公民的自覺行動。
三是訓練有素和戰術有方。冒頓無疑是匈奴的民族英雄,他具有獨特的軍訓措施:“冒頓乃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彼能娪柎胧╇m然殘酷,但就在他的嚴酷訓練之下才打造出軍令如山的威嚴和戰力。再看冒頓在對陣漢高祖劉邦時采用“誘敵深入”的巧妙戰術:他不僅“詳敗走,誘漢兵”,而且還“匿其精兵,見其羸弱”,將漢高祖及其部下一步一步地引誘進入自己早先設好的包圍圈。同時他對包圍圈的軍隊精心部署,軍威甚壯:“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mng青色)馬,北方盡烏驪(黑色)馬,南方盡骍(赤色)馬。”東南西北四方配置白青黑赤四色軍馬,宛如天成之羅網,如此軍威勢可奪人,估計漢高祖當時也是被嚇倒了。眼看突圍無望,“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即采用并不光彩的離間計、行賄計,通過冒頓之妻閼氏的“枕頭風”才得以脫險,其當時之危險和狼狽可想而知。
四是獎勵軍功,激勵斗志。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古今如此。所以匈奴制定了以利益為導向的激勵軍功之法:“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趣利,善為誘兵以冒敵。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即他們規定在攻伐征戰時,誰殺死敵人或俘虜敵人,都要賞賜一壺酒,所繳獲的戰利品也歸其所有,誰抓到的敵人就給誰家充做奴婢。所以在打仗時,每個人都主動地去尋求自己的利益,善于伏擊敵人,他們見到敵兵就去追逐利益,如同鳥兒飛集一處。
概而言之,匈奴人把戰斗勝負與戰士利益直接掛鉤,為利而戰,勝而得利,戰斗目的十分明確,戰士就有了戰斗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另外他們還規定:“戰而扶輿死者,盡得死者家財!奔磻鸲分姓l能將戰死的同伴尸體運回來,誰就可得到死者的全部家財。要戰斗就會有犧牲,曝尸荒野何其悲哀!而“盡得死者家財”的鼓勵政策,就能使戰死之士死而得歸,入土為安,這樣的規定無疑也有利于提高部隊的凝聚力和戰斗力。綜上所述,我們就能理解匈奴民族為什么能與大漢民族糾葛了幾百年。